安藤忠雄與坂茂 「建築為何而生?」的實際解答

by beauty

安藤忠雄 Tadao Ando

 

豐富的建築履歷

安藤忠雄以混凝土建築聞名於世,在全球以融於環境的形製展演其看待人們、環境,乃至社會的視角。而這樸實無華的建築材料不僅為其情志之表徵,更成為安藤擔任建築師的精彩履歷。然以混凝土建築定義安藤不免狹隘,《建築家安藤忠雄》一書中安藤回顧自己的建築事業,自許對建築的基本態度依舊是「對抗都市的游擊隊」,持續對都市中不合理現象提出解決之道。從早期對住宅的思考開始,比起前衛的建築,安藤所思考的是建築為何而生?建築對社會、地區有何貢獻?如何能讓都市擁有生命力?所有思考都在建築與環境、都市與社會的接點上,而向來不是討論重點的植樹計畫,更可一窺安藤身為建築家的見地與社會行動。

 

未受過正規建築教育的安藤,曾是業餘拳擊手,他利用拳擊比賽贏得的獎金,到各洲進行建築之旅,他的攝影作品更被使用於建築師路易·康(Louis Kahn)的作品集中。1969年在大阪成立安藤忠雄建築事務所,設計許多個人住宅。此後安藤確立了自己以清水混凝土和幾何形狀為主的個人風格。要談論安藤的建築作品,首先可從1979年大阪住宅《住吉長屋》(Azuma House)談起,15坪左右的長型小住宅,設置中庭成為成員行動交匯的核心,且融會其所慣用的建築語彙──清水混凝土、鐵、玻璃、木材、石頭等。與現代建築追求機能性不同,《住吉長屋》因打開的格局使自然風可流通於中,達到節能減碳的目的。此後安藤的建築萬變不離其宗,不時再現此建築原型的精神。

 

用自然、築自然

                      

                                     大阪的《光之教會》(Church of the Light)                               北海道的《水之教會》(Church on the Water)

 

相較於他人以前衛且大鳴大放式的現代建築為人討論,安藤的建築則以簡單的線條、素樸的混凝土材料,展現樸質冷靜的特質。位於大阪的《光之教會》(Church of the Light)、北海道的《水之教會》(Church on the Water),讓光與水成為講述建築屬性的主角,呈顯安藤既內斂又具設計深蘊的建築風格。除了日本地區,安藤於美國沃斯堡現代美術館(Modern Art Museum of Fort Worth)的設計以「藝術森林」為概念,大片玻璃帷幕包覆混凝土結構,闢出的走道介於混凝土和玻璃牆間,近似於日本傳統木造建築中的緣側(Engawa),空間裡外的分界因此模糊,在光的反射下,建築物宛如漂浮於水上,提供觀賞者諸多想像。

 

安藤向來以都市為思考重點,在規畫新建築和修復舊建築上,以建築為城市譜寫地景上的新頁。坐落於東京市區的三宅一生美術館21_21 Design Sight,靈感來自三宅一生結合環保與衣著的「A Piece Of Cloth」設計概念,其以「建築即地景」的概念打造涵蓋地上與地下樓層的「摺紙」(origami)式外觀,光與風在空間的「縫隙」中穿梭無礙。而台灣的亞洲現代美術館(Asia Modern Museum of Art, Asia Modern)三層正三角形的平面堆疊成不規則的無數個三角形。因應地震帶的地理條件,柱子皆由斜向的V型柱支撐,斜體線條在光線照射下,於牆面形成線條交錯的陰影。安藤的建築多以低姿態築在原地貌上,而人總在行經一段長廊、階梯後始能進入主建築,伴隨著自然映入眼簾的景致。正如安藤所言,混凝土所建立的牆並非重點,他在意的是牆另一邊的「空間」。

 

藤於美國沃斯堡現代美術館(Modern Art Museum of Fort Worth)的設計以「藝術森林」為概念。

 

建築師的綠手指

除了注重建築與環境的關係,安藤忠雄亦關心市民與環境間的關係。眼見社會亂象迭起與阪神大地震對日本的傷害,安藤發起了植樹計畫,希望不僅為環境、也為人心種下良善且充滿希望的種子。1995年阪神大地震後,安藤成立「兵庫綠色帶」植樹活動,率領民眾在重創的兵庫縣種下超過30萬棵樹,特別是在中小學、大學中種植和學生、教師死亡人數相同數量的白色木蘭樹,春季花開時一片白色輕柔的花海,象徵城市復活的力量,明媚春意成為安藤撫慰兵庫縣民最溫暖的贈禮。

 

而面對都市環境因過度開發而綠意漸減的問題,安藤更親身帶動市民推動植樹計畫。2000年成立的「瀨戶內海橄欖樹基金會」(Setouchi Olive Foundation)即安藤見瀨戶內海大小島嶼因城市開發被大量開採砂石、成為垃圾丟棄場,而發起募款計畫的組織。這項「海上森林計畫」集結當地政府向市民募款,於東京灣的垃圾掩埋場上種下100萬棵樹,當時愛爾蘭搖滾樂團U2主唱Bono與推行綠帶運動(Green Belt Movement)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Wangari Muta Maathai都響應這項活動(編按:66歲的Wangari Muta Maathai在全非洲種植約3,000棵樹,以減緩森林砍伐和土地破壞,自此她成為非洲最知名的環保人士。)如今,蓊鬱的島嶼群成為瀨戶內國際藝術祭(Setouchi Triennale)的舞台,每三年舉辦一次,分為春、夏、秋三季,今年已邁入第三屆,是日本發展島嶼文化和當地藝術的自然地。安藤的實際行動,在日本已然成為市、鎮植樹的重要領導者,串連起的不僅是建築與環境的關係,更是每個除了「我」之外,與他人、與後代更寬遠的鏈結。

 

環境保護的反思

   

                                                    安藤綠化計畫的重要作品之一——淡路夢舞台園區(Awaji Yumebutai)

 

淡路夢舞台園區(Awaji Yumebutai)的建立,是安藤綠化計畫的重要作品。這個園區不僅體現安藤對環保的重視,也見證大地重生的可能性。淡路夢舞台基地過去為知名的花卉種植地,在1980年代成為關西機場預定地的採砂場後頹萎成荒蕪之地。原本受委託在此興建高爾夫球場的安藤,親眼看過淡路島一毛不拔的景況後,決定讓故鄉大阪的自然地恢復生機。1993年安藤開始著手設計園區,一反建築完成後再植樹的規則,安藤在施工前5年便種下300萬棵樹,在建築完工後便已有滿園綠意。然而1995年此地不幸遭逢阪神大地震,於是再度開啟重建計畫。800公尺長的多功能園區,坐落著會議室、飯店、商店、溫室及露天劇院,在眾多雙手種植樹苗後,此區被生意盎然的綠坡包圍著,且低調的建築外觀融於環境,行走其中亦難以察覺此地的高低差。園內幾何建構的建築,帶動身體遊轉於混凝土圓形迴圈的空間中,更貼近水、風與光影變化相應。對安藤而言,淡路夢舞台的建築群可視作其建築設計的集大成,位於坡上的百花苑由一百個花圃組成,更是此區的焦點。

 

安藤的植樹信念,不僅體現人與土地間的深層關聯,也展現其改善環境的前瞻性。談及為何要堅持植樹的信念?安藤認為,植樹和建築一樣都是在創造環境,他熱切的希望能夠為下個世代創造美麗的風景。有感於社會亂象遭致人心惶惶與冷漠,安藤認為美麗的風景可以在人的心中形成支持的力量,並幫助人們對抗困境。不論住宅或公共建築,人們已試著建立與心靈產生連結的建築或空間,而植樹同樣也可以產生美化人心的作用。但,這項行動並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需要眾人的熱情支持才能激創價值。對安藤而言,植樹的深層用意,在鼓勵市民群眾參與。即使在成立工作室之初,他的綠化計畫屢遭政府單位拒絕,但安藤深信都市環境由市民的意願和選擇而組成,他轉向集結市民力量,與學校、機構合作,從培育種子開始,直到長成有根的樹,將植樹計畫擴展到世界上各個角落。在安藤的建築履歷中,成果都不是一蹴可幾的,他所種下的不僅是樹苗,而是種下人心的力量和向未來邁進的勇氣。

 

坂茂 Shigeru Ban

 

為需求而建築

以紙建築和人道設計聞名的日本建築師坂茂,在2014年獲得普立茲克獎時,該獎主席Palumbo如此評價:「坂茂象徵大自然的力量,他為受自然災害重創的無家可歸者、一無所有者提供了曙光般的志工服務。而且他還符合建築聖殿的幾項特質──對新穎材料和科技的深厚理解、好奇心、責任感,以及不斷地創新、獨到的眼光和敏銳的感官。」上述評論直指普立茲克獎「建築因何而生?」的核心──為需求而建築,而坂茂正以建築的創新成就,和親力親為的行動實踐了建築改善社會,甚至深入世界人道救援的行列。

 

紐西蘭基督城紙教堂(Cardboard Cathedral)爲坂茂​於地震後落成的「過渡教堂」。

 

坂茂對人道設計的深思,可從其對材料的探討、運用了解人道設計的成因。坂茂善於發掘紙板、竹子、織物等原始材料的特性,而紙建築的想法形成,更因為1986年經手Alato展覽會場的策畫,不捨大量捲布紙管被丟棄,於是開始研究紙管做建築結構。具創新精神的他,亦將非傳統材料如再生紙纖維、塑膠,與紙筒、包裝材料和貨櫃等現成物件轉化為不同功能、具實驗性的建築,對坂茂而言,是透過再 閱讀既存材料而衍生的獨有物件。

 

1995年東京的「幕牆宅」(Curtain Wall House)與2000年埼玉的「裸宅」(Naked House),即為坂茂對材料運用,以及傳統房屋在開放關係與成員內部活動間的反思。前者由大片白色布幕構成,可自由控制房子的開放關係;後者的立面由強化纖維板和尼龍纖維構成,光線能自然透入形成溫煦的照明,減少用電的可能;在沒有隔間的室內,兩層樓高的四輪「房間」可移動,家庭成員的交流更為自由。打破傳統房屋的格局,同時納入節能的考量,坂茂的設計思維,賦予住宅與人之間更寬闊的可能。

 

質樸且實驗性的建築

除了前期的小型住宅和實驗性住宅,坂茂在博物館、展覽館、會議中心和音樂廳的設計,更進一步展現材料和技術上的革新。例如由貨櫃建成臨時性《游牧博物館》(Nomadic Museum)於2005年起連續三年,分別在美國紐約、加利福尼亞和日本東京等地,以貨櫃和紙管構成易於拆組的展覽空間,具工業風的建築外型,在內部看起來卻相當肅靜。2012年於俄羅斯搭建的臨時性藝廊Garage Center,即以當地製作的紙管創造2,400平方公尺橢圓形展間,運用低價且易於搭建的材料,完成兼具經濟和美感的臨時性建物,並考量了建物拆建後之物件處理。

 

坂茂設計的巴黎國立美術館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以美術館的展示機能為設計主軸。

 

2010年完成位於法國梅斯(Metz)的巴黎國立美術館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第一座分館,坂茂以美術館的展示機能為設計主軸,費時6年完成。他將三個方盒體各轉45度,加上以紙筒材料和纖維薄膜作成六角形架構且狀似中國傳統竹編帽的造型,木條交織的屋頂能通風也能排泄雨水,半透明的薄膜於日間可以隔絕紫外線並引入自然光。另外,2013年完成的瑞士傳媒Tamedia總部大樓(Tamedia New Office Building),即因應瑞士對能源的嚴格規範,以實心木材透過榫卯節購,在不用任何鋼材接合下,於每兩柱間製造密實的木架構,加上輕量玻璃,自然光輕巧地進入室內,符合當地環保的精神。2014年坂茂首個位於美國的美術館Aspen,利用紙與樹脂混合,再用木板包裹交織成彷彿竹籃的方型量體,適當地抵禦大幅度的氣候變化;而自然光透過廊道間的玻璃帷幕入內後,亦形成輕盈晶亮的立面,整體與一旁山景融合為自然的景致。坂茂在台灣的台南市美術館(Tainan Museum of Fine Arts)預計於2018年完工,垂直堆疊的展館將創造更多室內與室外的連通特色。

 

帶來希望的建築師

坂茂在建築材料和技術的突破上,持續地展現實驗的精神。其真正關心的建築核心──為需求而建築,不僅實踐在民生所需的住宅上,更推及至世界上受難的人們,成就了其為人所知的人道設計。坂茂於1996年建築專門雜誌《日經Architecture》上的訪談,提及其對建築的反思:他認為一般建築師都傾向為做出類似紀念性的偉大作品而奔走,但他認為建築不該只是如此,建築師與一般大眾最直接相關的就是設計住宅。如同柯比意(Le Corbusier)與密斯(Mies van der Rohe)等建築巨擘在現代主義風格之外,大量做出低預算的一般住宅,「所以我認為不能只做作品,而應該做能對一般大眾派得上用場的建築。」坂茂說。

 

   

印度紙管屋,以再生紙管製造避難所,在不需使用後可以輕易回收,也可以分解在土壤裡,維持環境的永續利用。

 

1995年在故鄉日本阪神大地震後,坂茂提出:「就像律師或醫師對社會做出貢獻那樣,我一直都在思考建築師應該也能對社會做出某些貢獻。」而坂茂最早的紙管屋避難所,始於1994年改善盧安達內戰200萬難民居無定所的慘況。坂茂向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提出了用硬紙管建造收容所的想法,隨即受聘為顧問。他的提案改善因搭建帳篷而大量砍伐樹木造成山林荒蕪,與聯合國提供鋁材篷架而被難民變相轉賣等問題,而以再生紙管製造避難所,在不需使用後可以輕易回收,也可以分解在土壤裡,維持環境的永續利用。有鑑於受災戶衣食充足後,居住問題就顯得重要,而世界上有醫療救援的組織,但是關於建築相關的慈善單位卻非常少,1995年坂茂創立非政府組織──建築師志願者網路VAN(Voluntary Architect’s Network),在日本阪神大地震後,於中國四川大地震、南亞海嘯等地聚集大量志工進行人道救援。

 

人道設計的材料──尊重

坂茂曾親自實地勘查與諮詢為災區搭建的避難所,並針對不同屬性的建築做出相應之需求。1995年阪神大地震時,坂茂在作為復興據點的天主教鷹取教堂利用盧安達的經驗搭建紙教堂,用59根直徑33公分粗的紙管排成橢圓形,並用透明聚碳酸酯(Polycabonate, PC)浪板所做的鋼製面板圍塑這些紙管,光線在白天會透過白色膜面進入帳篷,夜晚則由室內透出朦朧靜謐的光暈。易於拆組的紙教堂,在多年後移至同樣受地震重創的台灣南投埔里,於2008年在地震復興據點──桃米村,成為重建園區的一部分,亦是與日本相同的農村活化範例之一。除了台、日一帶,2011年參與日本311大地震救援工作的坂茂,亦同時受委託重建紐西蘭因地震重創的臨時天主教教堂Cardboard Cathedral ,坂茂使用現場可以調度的紙管和貨櫃建構成三角立面空間,紙管隨地面高度由門口抬升至祭壇成為空間焦點,而大門口的三角玻璃面,採原教會的玫瑰玻璃面顏色和圖形重新印在玻璃上,保留了教堂原先神聖與溫暖的特色。

 

  

                                                          埔里紙教堂於2008年在地震復興據點──桃米村,成為重建園區的一部分。

 

對坂茂而言,災害救援是一系列向失敗學習的過程,一開始紙建築的搭建在各地並非都具說服力,而實際走訪各地的坂茂,更證明利用回收紙管做建築,為低價、容易取材且具運輸、安裝和拆卸方便的材料。做紙建築的前十年,並沒有人談及環境問題。而當全世界都在面對環境問題,他做的這件事才開始有了說服力。同時,已有相當救災經驗的坂茂在日本311地震時,有鑑於避難者集體處於避難所中,生活隱私的問題不容小覷,尤其是女性在此更衣相當不便,承受著精神上極大的壓力。因此坂茂提出針對隱私問題產生的隔間系統,以紙管為樑柱、採木棉布當窗簾,讓避難者可以依據空間大小和開放需求,靠自己的力量做出隔間。身為建築師的坂茂在人道設計之外,更了解避難者的生活需求,將生而為人的基本尊重放置建築設計的第一順位。紙建築的樸實無華,因坂茂而蘊含著深刻體恤的誠懇溫度。

 

日本建築史家三宅理一如此形容坂茂:其將設計事務所與支持受災復興工作的組織並行,不同於一般建築與志工組織因經營目的而有牴觸,坂茂完整連結兩種立場,以互補的方式作為車子的兩輪加以營運,「構築雙核心的社會組織,堪稱獨特而優異。」三宅先生說。坂茂將不起眼的原始材料成為建築的主角,並將之運用於人道設計,不僅尊重避難者的需求,同時,也尊重環境的永續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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